逆行媳妇倒走郎

蓝永秀

等刘江攀到大石旁，躲在石头边的青青飞快地从他的背后闪出，敏捷地抽去了他别在腰间的斧子，又闪电般地躲到了大石头的另一侧。 

刘江着实地吓了一大跳，大声喊道：“谁？站住！”紧跟着追了过去。

青青“咯咯”地笑出声来，围着大石头和刘江打起圈圈捉起迷藏来。

刘江见是青青，开口便说：“是你？青青！我还当是碰上了哪路魑魅魍魉了哩。你真坏，把我的魂都吓得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呀？”

“你真胆小鬼，真不配为男子汉大丈夫！”青青嗔怪着刘江，又接着说，“我正要问你呢，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呀？”

“我……我……”刘江着了这一问，露出了悲伤的神情，低下头吞吞吐吐。

“哦哦什么，你不是在周高念书的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念书”这一个词儿像一把无情的利剑又一次捅碎了刘江的心！刘江，一个山旮旯的孩子，在封建浓重的九云山里，他死里逃生，不为世俗所动，不乱入尘世，从山里走到山外，一路跌跌撞撞，完全是爬着过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念书！而现在他流落在一座荒山里，与校隔离，与世隔绝，还算什么念书？想到这些，怎能不使他伤心呢？

刘江强忍悲伤，抬起头，正对青青，说：“别再说起念书了好不好呢？看你手中的斧头就完全知道了。”刘江不由得低下了头，似乎带着哭腔。

“好！既然你不愿明说，那，这把斧就不归你了。哈哈！”青青虽已觉察到刘江脸上悲痛的神色，但她却不做那种见悲怜悲的人，她要用爽快的笑语去赶开刘江的酸楚，给他心灵上的慰藉。所以，青青哈哈笑着一转身，轻快地穿过树丛，一溜烟又跑到了方才休息的地方。

刘江拖着沉重的步子，耷拉着脑袋，来到青青身边。看见地上的两捆柴，说了声：“你真能干，这么早就砍得了一担柴！”

“看你呀，这时候了还嫌早？难怪人家说‘读书人一半是懒虫’！”

“谁说读书人是懒虫？”刘江不服气地反问了一句。

“读书人不是懒虫，那你为什么说这时还早呢？你肯定是懒得读书了才拎起这把斧吧？你以为拎斧子就轻松了？够你受的！”

有段话说：“异性的批评与赞扬，大大地比同性的批评与赞扬影响来得更深刻。异性的干扰和破坏，大大地比同性的干扰与破坏影响来得更剧烈。所以，几乎每一个伟人的背后，都站着一个伟大的异性。”这段话确实说得很不错。刘江被青青不轻不重不冷不热的这一击，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追问了一句：“你知道我家的近况吗？”

“怎么不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这般冷嘲热讽？”

“读书不是为了当官出人头地有用不完的钱和使不完的权势吗？总不能因为家庭的困难而断送了你做官的前途呀！”

“青青，我不爱读书吗？实话告诉你，我父母年老了，弟弟刘海也正在山外读书。家里繁重的农事活儿没人管，生活很困难，无法再支持我去读书。另外，上个月鳏寡孤独的伯父刘天年因生活所迫，也为了找一些钱供我和弟弟上学，去爬山崖找蛤蚧换钱，不慎从峭壁上跌落下来，摔断了手臂，没钱买药医治，现在躺在床上干呻吟。伯父好可怜啊！他一生无妻室儿女，整年整月沐风栉雨奔波于荒山野林里，寻找山货换钱接济我一家人的生活，供我和弟弟上学。如今跌崖伤残，急需照料啊！弟弟尚小，刚读小学四年级，他还需要去读很多书，而我已高三，自然家庭重任不该推给弟弟……昨天，我打了退学申请书回来了。近段来，我父亲的心脏病又复发了。家里的盐巴早几天就没有了……为着这，我不得不拎起你手中的斧头……”刘江那白净的脸上已淌出了两行清泪。

11

青青默默伤情，深深地同情刘江的不幸，安慰道：“江哥，不要难过！既然这样，那就握紧这斧头，用勤劳的双手去治一治那个不幸的家庭吧！没了盐，怎么不去我家要一点？真是的！回家后我给你家送去……”她举起斧子，在刘江的眼前晃了晃，递给了刘江。

刘江接过斧子，别回腰间，强打笑容，说：“谢谢你！我没有难过！只是，我想，我恐怕要拎一辈子的斧头，打一辈子的木柴了。”

“打柴就打柴呗，你身强力壮，有的是力气，正适合用这力气去治家治穷，怕什么？”

刘江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青，良久，良久，他才带着颤抖的、激动的声音反问：“那我就情愿拎一辈子的斧头当一辈子的樵夫了吗？”

换是别人，青青会说，你拎不拎斧头当不当樵夫那是你自己的，关我屁事？说不当樵夫，有本事可去造宇宙飞船把你一家升天去吧，谁碍了你手脚？可青青却没有这样对刘江说，她看着刘江的样子，只觉得刘江幼稚了些，心里觉得好笑。于是，青青给了刘江一个很美丽的笑容，然后说：“既然家里贫穷自己落了难，求学没指望，何苦还要耿耿于怀呢？当一辈子的樵夫又怎么样？我不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吗？”

“难道你就情愿一辈子面朝共黄土背朝天吗？”

“我不面朝黄土背朝天我还能做什么呢？对！我只能也情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些人说穷山窝会榨出我的瘦骨头，我想我要是榨出了瘦骨头，山窝不一定还穷！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一辈子老实巴脚的农民，用勤劳的双手改变穷山窝。我想我榨出了瘦骨头，山窝一定不再是现在这个穷样！”

“怎么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呢？你哪根神经过于兴奋了吧？难道你忘了你是个女孩子家吗？”听了青青的话，刘江觉得青青在扮演着男孩子的角色故意在他眼前装腔作势。

“是女孩家又怎样了？女孩子又不比你们男孩子缺脚少手五官不全的，怎么不能改变贫穷的山窝？”

“别在说大话了吧，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古以来都没有谁能在九云山这里拆掉一巴茅房盖片泥瓦让人瞅过，你记得你是个女孩子就别说如此大话了！”

青青当然知道刘江的意思。他是说她是个女孩，今后还要嫁出这个山村去，所以对这个山村来说她就没有资格来谈它的贫穷论它的富有说它的过往言它的未来。然而，青青却不是这么想的，她另有别论。改革开放以来，她听闻许多外出打工回来的人都说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就连男女结婚也都已经改天换地；山外，男女结婚不用蝶使蜂媒，不用父母包办，双方自由谈恋爱，你恩我爱然后就自主结婚。真棒啊，有这回事吗？青青不信，跑去问了在外打工回来的大哥洪仁。洪仁告诉她，这叫做自由恋爱，并告诉她这种婚姻方式在外面的大世界早早就产生了，并且有国家制定的法律来保护，我们山里这种婚姻是封建包办婚姻，迟早要被自由婚恋替代的。她在1985年的除夕夜，就听了大哥洪仁这么说。她暗中兴奋，她想如果能这么做，她第一个不嫁出这个山门去。至于在这山里，她要嫁给谁呢？天不知地不知只有她心知，这是她的秘密，根基不可漏……

如今刘江此言一出，她觉得他还真的被囚在封建的牢笼里，她真怨他不配当一个知识人！

“你呀，你不配当一个有知识的人！我真的为你感到悲哀！你，包括九云山里的所有男人都是熊包！你们只知道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伟大好伟大！但你们却不知时代的变化！我满以为你一个有知识的人能对我一个文盲做一些开导，让我感受时代的变化，认识时代的新鲜事物，可你却比我更封建更盲从。这是什么时代了？难道我们这辈人自己的终身问题还得由老人点头不是？熊包！我才不干！我决意改变贫穷的山窝，这事难不倒我！难道还需要我向你挑明吗？”青青埋怨着刘江。

刘江哪能不知道时代的变迁呢？早在他读村完小时就认清了山里山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世界。所以他立下大志绝不误入尘世，他想好好读书，将来好好地把山里这个颠倒的乾坤扭转过来。他不知道青青这位目不识丁的农家少女会有如此进步的观念。这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这自发的朴素的纯净的进步让他碰上了，他该有责任去调理，去引导，去帮助，使之异彩纷呈。

“我佩服你的见识与壮举！只是，你的这些见识与壮举有些短浅与武断。像你这样的人，我们不能否认前所未有，但是成功者有几？能推倒世世代代居住在摇摇欲坠的茅房者又有几？穷不读书，穷根难断；富不读书，富根难长。山里有情人为何不能成眷属？穷山沟为何不能变成富山沟？溯本追源，不难发现，就是人们不读书，缺乏文化知识。没有文化知识，我们就不能正确地认识社会及社会发展变化的客观规律。不能正确认识社会发展，我们就只会停留在固有的原始的基础上因陈守旧，固步自封。如今已是高度文明的社会主义时代，而我们还在瞎摸着走老路，仍然被一根麻绳愚味地统治着。光有冲破封建束缚之胆量还不行，还要有冲破阻力的智慧！这智慧光靠你光靠我还不行，还要靠大家。大家的智慧和力量才是无穷无尽的。否则我们就只得落个李小盛的惨样和下场！那时李小盛被惨害，你不是害怕得用小手掩住双眼哭叫着跑出人群去吗？还记得吗？”刘江的一席话，说得青青有口难言。青青内心一下子矛盾错综复杂起来，九岁时那可怕的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12

青青就是被李小盛那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的怪叫声给吓得用小手指掩起眼睛跑出人群，作惊弓之鸟样奔回家，钻进被窝里，还作了个恶梦，梦见自己是苏玉，是被一伙人在山林里捉住，扒光衣裤蹂躏着，最后提起双腿把她丢下了悬崖。她就在被丢下悬崖的那一刻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她的母亲素琴被她的惊呼惊醒了，忙伸手捉住她：“惊什么呀？妈妈在你身边呢！”她抖着身体钻进妈妈的怀里去……

说起苏玉，她倒是一个文静典雅的九云山村少女。她确实是与李小盛违返村规宗法走进了恋爱的角色，并且是那么的一往情深，如痴如醉！他们很大胆，自产生爱情的第一天起，他们就说：“干吗要隐去真情不能向人们公开咱们的爱情呢？无需吧，光明正大的！”所以他们敢“出工同路、打柴共山。”他们经常到校去，和那个下乡知识青年当了教师的陆老师唱歌。陆老师见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教给了他们情歌《婚誓》、《九九艳阳天》、《天涯歌女》等曲子，还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好好地发展下去，可以结合起来做一个家，《婚姻法》保护你们呀！于是，他们就勇敢地发展了下去，发展到敢于在几百号人一起出工的皇天后土上手拉手地对唱着“阿哥阿妹情义长……”唱得那些人十分地看不顺眼了，于是，各种言语就传开了。后来，他们就在山林果亲了嘴，吻了脖子。也就在他们亲嘴吻脖子的当儿，探子黄学庆、蒙元亮、刘桂珍大喊“捉奸啊！捉奸啊！”扑向了他们。绳子捆起了李小盛，绑在一棵树上，周身挨了几十拳，小二哥被踢得皮肉翻卷，血溅裤裆，直淌脚尖。之后，捉奸勇士便迫不及待地拖上苏玉，向密林深处奔去，最后，把她丢下了悬崖……

这就是苏玉畏罪跳崖自尽！

处死了李小盛，恩惠长老解下绳子，拆叠好后，严肃地行步到洪元化的面前，把洪元化很客气地请到台前，又很有份量地对大家宣布：“按宗法传统规定，每位长老任职期限以处决三对作奸犯科狗男女为准，否则不予退位。我虽不才，但从接任到今天为止，我已处决了三对奸夫淫妇，完成了我的神圣使命。我可以交班退位去吃户纳了。交班这事，经过慎重考虑，洪元化老弟为人正直，安分守纪，孝顺神宗，效忠宗法，威振天地。今天，这个班就非他莫属了！各位当以服从，同心同德，齐抓共管，发现有了花花事发，提交洪元化长老处理！盼大家共同出力，弦扬宗法！”说完，把那缧绁郑重地双手捧送到洪元化的面前。洪元化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去接那缧绁，成了一位大名鼎鼎的长老。

九云山的长老权力就有草菅人命之大，而他们的权利又能有几何？且听下文分解。